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乌蒙山层层叠叠交错在川黔滇交界处,贵州毕节市地处乌蒙山腹地。初入乌蒙,两山之间绿色掩映的村落,犹如“挂”在山间的彩布,或大或小,仿佛由一双神奇的手随意安放。

  村庄“挂”在山间,往往交通不便,人们生活艰难。实施易地扶贫搬迁政策以来,仅毕节市易地扶贫搬迁就有32.48万人,集中安置点142个。如今,他们已在新的社区生活三五年了。搬离熟悉的山村,他们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带着这样的疑问走进乌蒙深处。

  走出大山有了“如果”

  易地搬迁的农民,心中时常以“如果”来比照。

  “如果不是搬到这里,我就只能干点农活儿维持生计。”45岁的叶元芝在毕节市七星关柏杨林街道第三幼儿园当保洁员。

  她家是第二批搬来的,前些年爱人患病,全家一下陷入贫困。政策帮扶下,他们5年前从60多里外的山村搬到七星关,住进柏杨林街道100多平方米的楼房里。

  柏杨林街道是贵州单体规模最大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148栋楼房安置了2.9万人。叶元芝的两个孙子上幼儿园,她就在这里做保洁,方便接送孙子,每个月还能有2200元收入,爱人每月领点生活补贴,两个儿子外出打工,生活过得去。

  七星关,毕节市政府所在地,周边农民心中的“大地方”。搬家时,叶元芝才第一次来七星关。

  以“如果”来比照的不止叶元芝一个。毕节市赫章县金银山街道的彭美仙爽朗地笑着说:“如果不是搬出来,我一辈子都得是带小孩、干农活。”

  金银山街道是赫章县最大的易地安置点,住着13000多人。33岁的彭美仙,家在40多里外的松林坡。娘家姐弟7个,她排行老二。家里种烤烟,父母下地劳作,姐姐早早出嫁,她从小就带弟弟妹妹,“我从小就是带孩子、干农活,出嫁后还是带孩子、干农活,没想到现在成了带孩子、干手工活儿。”

  彭美仙喜欢做手工,六七岁动手拆毛衣,10岁时把家里的拖鞋都拆开再缝上。刚刚搬到金银山那些日子,她高兴地做了一大堆毛衣,拿到小区卖,“给点钱我就送,小区许多人由此认识了我。”

  2022年下半年,她开始直播卖货,卖的就是手工织品。除了毛线衣,彭美仙还用毛线编织了向日葵、玫瑰花等,每天收入几十元,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出七八百元。

  “如果没有搬出来,那真不知道日子该咋过。”说出这个“如果”的,是金银山街道71岁的老人杨绍珍。

  俭朴的家里,只摆放着搬来时配发的家具,几乎没有添置新物件。丈夫早年去世,儿子半年前病故,儿媳走失多年。现在,她一个人照看3个上学的孙女。

  老人慈祥地笑着跟我聊生计。3个孩子上学都不交费,住进这100多平方米的房子也没有花钱,4口人都领低保。家住1楼,老人在阳台支起一个货架,卖点零食贴补家用。说起当下的生活,她笑着说:“没有多大困难。如果不是搬到这里来,那真不知道日子该咋过。”

  易地搬迁群众心中的“如果”,是简单的新旧对比,是直观的生活认识,更是对获得感的深刻体会。

  从小生活在山里,靠苦读书走出大山,师范毕业又回山村当了10多年教师——金银山街道党工委书记文兵说,祖祖辈辈无奈地看着雾蒙蒙的大山,不知道怎么走出去。易地搬迁,让人们有了改变人生的机会。

  “可人搬进来了,让生活像个样子却不容易。”这是文兵和安置点干部共同的体会。

  得让生活像个样子

  贵州有一批像文兵这样的基层干部,经历了易地搬迁安置点从选址建设到搬迁入住、社区组建的全过程。小区建成,动员农民搬迁入住后,他们遇到了不曾想象的困难:大部分人不会使用卫生间,老人找不到电视插孔,许多人喝醉之后就睡在小区路边。随手丢垃圾,随地吐痰,随地大小便……很快就让新建小区变得脏乱差。

  赫章县铁匠乡项目办主任杨万勇负责这个乡最大的安置点坪子社区建设。第一期搬进来96户,不到一个月就有88户的门锁都坏了。起初以为是门锁质量有问题,经过了解才发现,农民习惯于推拉开门,没有学会摁下门把手转动。

  楼房盖起来,农民住进去,怎样才能让生活像个样子?文兵想出积分兑换生活用品的办法,以看得见的方式一点一滴改变。环境卫生、不骂老婆……一口气列出积分项目24条,为便于人们记忆又归纳为10条。

  2018年8月积分制推出,到当年国庆节只有40多人来兑换,年底增加到1000多人。如今,金银山社区推出积分制“2.0版”,减去破坏花草、损坏公物、家庭环境这些项目,增加了家庭成员学历提升、参加技能培训等新内容。

  “朝不饮,晚不醉,路边草坪不能睡”,锦绣街道入住的近2万人来自黔西市周边24个乡镇270多个村庄,街道办主任陈律颖试图用顺口溜帮人们改变不良习惯,动员居民用快板、歌谣等形式把居民公约说出来、唱出来、演出来。

  乡愁是易地搬迁安置点社会建设的情感底色。毕节市在每个安置点都留出一方或大或小的地方开办“乡愁馆”。犁耙、芦笙、背篼等人们舍不得丢弃的老物件,静静安放一处,寄托着对过往生活的怀念。

  60岁的龙德方是黔西市文峰街道塔山社区惠风花园安置点的“主讲人”之一,他教孩子们认识马鞍子这样的物件,让他们了解这段历史,以讲故事的方式让老物件“活”了起来。

  担任赫章县铁匠乡党委书记的闵文华大学读过社会学。与搬迁安置群众打交道这些年,他想得更远。他说,易地安置点其实是在建设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只有构建起和谐的社会关系,才能让过去以血缘关系联系的农民在新社区稳得住、生活好。而生活里最动人的变化,是人。

  最动人的变化是人

  在黔西市雨朵镇雨明社区,肖胜明家的对联虽已褪色,但依稀可辨。有一句是:“安香火三星拱照大吉大利”,门楣上贴着肖胜明两个儿子的名字。69岁的肖胜明说,那是搬家时按老规矩贴的。

  易地搬迁安置点有3种情况,一种是在县城附近集中安置,一种是在乡镇所在地集中安置,还有一种是在大村庄分散安置。无论哪种形式,都改变了农民的生活。小区是按街道社区管理的整齐楼房,但农耕生活的气息时不时还会从某个角落“冒”出来。

  阳台上晾晒着辣椒、玉米,居民家里还能看到墙角挂着的腊肉。患有风湿病的王明光老人,在赫章县铁匠乡坪子社区的阳台上放了一盘铸铁炉子,和邻居“围炉谈天”。掌灯时分,锦绣街道楼宇间万家灯火,突然一家阳台上出现一位老人,端着碗蹲在那里吃饭,还不时张望。

  农耕生活印记并不是搬进楼房就会立即改变,它总还要“顽固”地存留一阵子。尽管如此,更多人还是在易地安置小区迎来了新生活。

  付群修从素朴镇搬来锦绣街道,在这里爱上了唱歌。

  43岁的她养过牛,种过玉米、土豆,就是没有想过还能唱歌。初中毕业回家跟父母搞养殖,为了离娘家近些在本村找了婆家。2018年,全家按照扶贫搬迁政策,搬进锦绣街道。

  “刚搬来就是哭啊!”她说,第二天给母亲打电话,母女在两头哭,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入住好几天,都不敢下楼。街道帮助她找到小区绿化的工作,她才走出家门。2019年,她在社区组织起一支舞蹈队,通过唱歌跳舞认识了小区许多人。现在,她是街道文化站的志愿者。只要天气好,天天都到社区广场跳舞。

  过去人们在山里交往靠喝酒,如今唱歌跳舞成了易地搬迁群众相互交流认识的新方式。锦绣街道有10支广场舞队伍;惠风花园专门组织了老人乐团;赫章县金银山街道建起贵州省藏书最多的社区图书馆,成立了赫章县第一个少儿合唱团;七星关柏杨林街道办起老年大学。社区建设顺应群众需求,以文体活动来凝聚吸引力。

  易地搬迁、集中安置,改变了居住条件、就业方式和生活习惯,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人。

  这5年,赫章县金银山街道发展49名新党员,出了700多名大学生;黔西市锦绣街道2018年搬进来17900多人,嫁进来的媳妇和新生婴儿让人口净增100多人。

  在七星关柏杨林街道做保洁的嬴胜斯只读到小学四年级,“我哪懂什么英语啊,孩子来这里竟然英语学得好。”75岁的王明光最愿意谈论孙子们,儿子、儿媳出去打工了,老两口在家看孙子,虽是留守儿童,但孙辈出了4个大学生,没耽误他们成才。

  乌蒙山是美丽的。连绵的大山里,每一个村落都引人遐想,每一张笑脸都令人难忘。曾经“挂”在山间的人们告别了血缘纽带的村落,易地搬迁聚集成新的社区。

  整齐的楼房、洁净的社区让我们耳目一新,但更动人的是人们正在行进中的新生活,这才是乌蒙深处最美的风景。